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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娟,你这骚婆娘今儿个穿得这么好,干嘛子去呀?”震平抖了抖破背心——背心残破不堪,差不多成布絮儿了,颜色早已经变成叫人怪不舒服的土黄色了——使了个怪眼色问道。

老池岸的一众人等也把目光看向了王娟。

王娟脸上擦了很多擦脸油,,头发特意扎成一个马尾,这样显得年轻,衣服也特意穿上了最好的一身,一件轻薄的印满花朵的黄绿色布外套,一条显瘦的运动裤,一双新作的花布鞋。

王娟还是低估了这么多双眼睛的力量,她原打算光明正大地从老池岸踏过去——好向村里老汉儿们庄严地宣布:“老娘我撂挑子了!我可不喝墨水瓶!”她预先在心里默默地排练了一下,想了想男人们的反应,再想想自己的反应,这可是一场漂亮的演出!可是突然她却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继续向前走的动力。

她甚至没有听见震平调戏的话,她的脑子里面嗡嗡嗡地直叫,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简直要跳出来了,她感觉脸直发烫,她的腿脚迈不开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呆在了原地——事实上她的双脚还在机械的走着。她突然听见男人堆里有谁乐呵呵地笑道:“王娟呀,老秦头的绿帽子真不错啊。”王娟想起了邻村的柱子,她媳妇跟人跑到了外省,被掌柜的连夜跟过去打折了一条腿——她突然全身战栗了起来,又马上安慰自己说“书呆子”是不会打人的。

不过,王娟即使早已做好了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跑路的准备——让她惊讶的是“书呆子”知道了之后并没有特别生气,仿佛正中下怀似的,虽然她也琢磨温顺的“书呆子”大致不会挽留她,可是当那一幕真的来到了现实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她依旧为这个决定踌躇了起来。

如果正义的力量十分薄弱,就显得恶劣的行为变得有理有据。至少王娟觉得她给老秦头戴了绿帽子,这反而是他的不对,至少是由他引起的。

拐走王娟的男人是她和村里女人去新疆摘花椒打工时认识的,是他们的工头,金门镇人,在镇街道有个不小的五金门面——两个人大概在新疆就搞在了一起,村里其他女人大概也都是知道的。从新疆回来之后,这个消息传遍了金门村,当然绿帽子的消息也传到了老秦头的耳中。

王娟想起那天晚上,老秦头郑重其事地问她:“娟儿,是真的吗?”她自然知道老头子问的什么。她没有隐瞒。老秦头沧桑的脸上浮现扭曲的神情——王娟甚至怀疑掌柜的是否对此怀有真正的痛苦,她大概觉得老秦头早已丧失了某种感情和欲望——过了一会儿,老秦头皱起眉头来,王娟心领神会,她承认了自己已经失贞。

老秦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有点奇怪,王娟狂风暴雨般的告白猛烈地敲打他壁立千仞般的意志,此等耻辱在他而言似乎介于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他就像祈雨的人直至及时雨至悠然恍惚,将信将疑。

他似乎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尽管对他而言,这是一种耻辱,又是道德和伦理的沦丧与覆灭),但他又因为措手不及地被动接受事实而感到五味陈杂。许久的沉默之后,王娟又开口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想,那是爱情吧。”王娟大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说出之后她又感觉颇为后悔,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大抵不听使唤了,她想收回这泼出去的水。

老秦头怔了一下,他简直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娟儿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爱情?她真的懂吗?哦,她……老秦头突然觉得心头很乱,生活不该是这样——不,生活就该是这样——不,生活!

又是许久的沉默,当时,王娟心里偷偷地想,只要……只要老头子说出一句话……“你疯了吗”……不……只要老头子说出一个词……“别走”……甚至一个字……“别”……她决不会走——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老头子当真说了,她会不会又把老秦头大骂一顿。

但令王娟失落的是她的堕落之举丝毫没有引得老秦头哪怕是象征性的愤怒,他或许在听到消息时有过转瞬即逝呆若木鸡的表情,但马上作出一副听之任之甚至弃之如敝履的模样,这分明是对她的不屑亦或者放弃,仿佛她压根儿就是无足轻重的。她甚至更希望老秦头涌现出暴跳如雷的狂躁以对她恬不知耻的行径作出理应如此的惩罚,这不单单是一种受虐倾向,更是一种奇怪的油然而生的无缘无故的渴望。只是,老秦头的笔更加勤快了。也许他把对我的不满全写成文章了,王娟想道。

王娟直直地走着,眼洞里射出灰色的光,仿佛失了神一样,看热闹的猪娃、狗蛋一伙儿人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要直接撞到面包车上,这时,王娟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回头一看,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夕阳打在她的脸上,竟叫人觉得有些陶醉。她看到他的男人还是来了。她蓦地生出一种爱意,这种感觉好似破土而出的萌芽,让她的眼珠突然明亮了起来,但是她心底又产生了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像石块一样迅速压向了幼嫩的萌芽。萌芽太脆弱了。她的心又变得像铁块一样。

老池岸的一大伙人也看到了老秦头,他慢腾腾地挪着破布鞋在土路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激起的尘土绕着老秦头的脚踝纷飞着。大家伙儿突然安静了下来——事实上,他们本来打算起哄的——好像有一种什么莫名的石头突然压到了众人的心头,那好像是高于生活的那种法则的力量。

“你来干什么?”王娟等男人来到自己面前时做作地喊道,她讨厌自己用的这种语气。

老秦头许久没有开口。众人早已给这段闹剧做出了想象,老秦头会把王娟揍一顿拖回家。但老秦头叫大家失望了。他毫无作为、近乎失去男人尊严般地站着。老池岸的一伙人惊讶地变成了一堆石像,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出乎想象,据他们之后给自家老婆讲的时候,都大跳如雷,就好像自己化身成为了老秦头,哼,那个时候,我他妈拿刀子剁死你个贼婆娘!这个时候,被窝里的婆娘就会揪住掌柜的耳朵,我看你是在指桑骂槐!

老池岸的人好像在期待什么,王娟也在期待什么。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也许只要老秦头说出什么话或者做出什么动作,事情会朝着另一种事态发展。老秦头好像被命运赋予了一种诡异的、奇幻的力量——他可以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这种不可思议的高于生活的力量是多少人的向往啊!尽管大伙幸灾乐祸的心情并没有减少,但随着这种面面相觑的停滞大家心中升起了一种希望挽回这种伤风败俗的不幸的光芒,这种光芒中有怜悯,有同情,有对和谐的渴求。

可是,老秦头好像故意和大家怄气,半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时间滞住不动。

“娟儿……”这轻声的呼唤让人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从老秦头的口中发出的,而是整个天地发出的深沉喟叹。这声呼唤差点击垮了王娟的决心。

“上车。”车中传来一声。王娟简直有些进退不得,她仿佛真像之前在家里黑白电视机里看到的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顿时失了分寸——此前她大声嘲笑她们面对感情的进退维谷时先是踌躇不决继而偏执地走上了荒唐的道路。

“上来吧,”车里那个男人伸出了头,戴着一个黑墨镜,头发精心梳过。他是镇上五金门市的店主陆建峰,之前的老婆死了,也没续弦,但是偷腥的事可是干了不少,在镇上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虽说陆建峰的个人品行不叫大家伙儿看好,但他的生意手段却是有目共睹的,他搞五金批发,卖电动车,组织金门镇妇女去新疆摘花椒,把江浙的商人引进各村大批购进水果,这样的人似乎自古有之——他们用自己异于常人的某些手段凌驾于当地风俗之上,常常做出一些为人不齿的恶劣行径,但也不能说他是个无赖,毕竟对于全镇经济发展他也做了某些贡献,他们走过的路上溅起了蔑视他人和伤害他们的灰尘,从小欺负其他小孩,青年放荡不羁,中年风风火火,大家总认为这种人躲不起,也惹不起。一个镇上总有这么几个霸道的家伙把握这全镇经济的命脉,甚至镇长平时也得和他们做些表面文章——很显然,小到一个村,大到一个城市,这种人总是存在的,自然他们所能掌控的力量随着地域的扩大成反比。

陆建峰从车窗伸出了头,有人拍起马屁来。带头的是腾辉,他自然得做出表率,因为每年他作为腾辉在金门村的唯一代理人(说白了就是跑腿的),负责把全村几乎全部家庭的苹果、梨子收购给腾辉介绍来的江浙大商人。不少人欠起身来和这位大名鼎鼎的五金店主寒暄几句,而五金店主也只是稍微点了点头,便亲自下车,把王娟拉上了面包车。在这件事情上,五金店主的确表现出了更多的男人气概,而老秦头却像个软蛋,而且是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戴了绿帽子却不敢有所作为的软蛋老秦头最终没有挽留。

面包车朝着老秦头放了一通黑屁就绝尘而去。大家伙儿都过来给老秦头宽慰几句,叹着气拖着布鞋溜达溜达地回去了——不过村民们也很难办,这绝不是发挥口才的场合。老秦头得了宽慰,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路边站了好几个时辰,对着慢慢升起的月亮叹了一口气,回了家。

路上,他瞥见旺财急匆匆地关上了门,气得骂了一句:“你这驴日的偷看啥咧!”

门里传来一句,“窝囊废!”

老秦头可不跟旺财一般见识。虽然两个人都是“文墨之士”,却颇有龃龉,大概文人相轻。村民们按照自己的理解,认为两个老家伙假使不能建立俞钟之交,最起码表面上也不要搞得和仇人相见一样嘛——毕竟都是搞“文学”的,都是文化人。看来,艺术上的偏见一旦形成,连友谊也形同陌路。

老秦头和旺财当年都是大学出身。前一年老秦头考上邮苑,后一年旺财考到了金门大学。这一下子轰动了整个金门村。当时村民的观念是“要致富,先修路。”他们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将来一定能把村里的土路铺成石子路,或者水泥路。邻村的家禽他儿在外闯出名堂后,回来直接给村里灌了一条水泥路——这是全镇第一条水泥路。老秦头和旺财成了全村人的希望。村民指望他们端上铁饭碗,给村里人建些新房子,修一条好路。一九八六年,邮政与通信正值蓬勃发展,邮苑便成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

金门大学虽然比不上前者,却也在金门市的头牌高等学府。总的来说,乡亲们都殷切盼望这两条龙能够一飞冲天,大家伙儿也跟着沾沾光,甚至连镇长也亲自来看望老秦头和旺财的爹妈。时间一晃四年过去了,老秦头毕业了,令乡亲们吃惊的是他既没有继续深造,也没有留在北京谋上什么差事——村民们寒心了,老秦头他爹用板凳腿把儿子狠狠地锤了一顿,打得老秦头一个月下不了炕,当时老秦头他妈可怜娃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劝动掌柜的,因为掌柜的差点要把怒火也烧到婆娘身上,后来老秦头打累了,把板凳腿一扔,像个小孩一样哭了一夜。老秦头什么也不肯交代,没人知道他抛弃前程的理由。一些人猜想老秦头大概是荒废了光阴,落了个一事无成的下场。

后来,镇长说给老秦头在镇上办公室谋个职位,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老秦头去了一周就回来了。“父亲,我跟着你干活吧。”这是老秦头的原话。回答他的是父亲的一个响亮的耳光,不过打得不是老秦头,而是自己。“造孽啊!”对于家中独子愚蠢的叛逆,老秦头的父亲实在没有办法,过了二三年就化作一抔黄土,他的母亲也在不久也撒手人寰。这成了老秦头的心结。头几年,村里人还怀着希望——他们觉得老秦头只是犯了糊涂,但后来这个希望破灭了,看来老秦头铁了心要当一个农民!

旺财九一年毕业,比老秦头晚一年,旺财原计划继续读硕士——这个消息算是对金门村乡亲们的一个补偿。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九一年的暑假,旺财他爹晚上捉蝎子的时候从山崖摔死了(金门镇的村民夏天会去山里捉蝎子,拿到集市上卖)。这对旺财和旺财他妈是一个致命打击。旺财他妈是一个典型的小女人,因为旺财的外婆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妇女,小脚丫,头脑里面装的都是妇女的三从四德——她把这些传统观念一滴不漏地灌输了了四个女儿,旺财他妈是最小的女儿,也是旺财外婆最疼爱的一个,因此袭承了自己母亲几乎全部的观念。掌柜的不幸摔死的那一年,旺财他妈已经五十多了,但是她的心智却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样,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她便开始杞人忧天。

旺财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叫他不要离开家,不要离开他。旺财的孝心叫他放弃了读书。旺财的导师亲自从金门市赶过去来说服旺财的母亲,可是他一到金门村,就落下泪来,这位教授看到了乡村前所未有的贫穷,这愈发激发了他要说服旺财母亲的决心。导师哭着离开了,他失败了。旺财为了侍奉母亲,做了农民。看来某种事是注定要在他们命运之书中出现,任凭他们怎么挣扎,命运的轨迹如同白纸黑墨一样烙印在他们的生命里。后来两个人都结婚了,旺财的媳妇是他母亲找媒人介绍的,有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味道”。老秦头的媳妇是个寡妇。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王娟离开了老秦头,去追逐自己的“爱情”。两人并没有去民政局办离婚证。没过多久,全镇人知道老秦头戴了一顶绿帽子,还传言他十分乐意。

王娟走了几天之后,正是二零一零年的八月初一。民生突然来拜访老秦头,还带来了一位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中年人。民生是九八年认识老秦头的,他总是称呼老秦头为秦兄。九八年的冬天,县作协的作家民生出版了一部新书《金门县的乡亲们》,在县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一方面为了帮助民生推广新书,因为民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人民文学家,一方面为了基层的群众建设,县领导觉得可以让民生去各镇各村做一个巡回思想教育工作。民生积极性很高,因为这次机会无疑可以让他多和群众交流,去了解民意,使得自己的作品更加真实。十一月份,民生来到了金门镇。八号傍晚,金门村村委会的空地上挤满了人。

村长把院子里一百瓦的大灯泡拉开了,在明亮的橘黄色的灯光下,漫天飞雪像精灵一样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民生开讲了,他讲的是***三渡赤水的故事,讲到激烈处,村民们爆发出一阵“***”、“***”的呼声,仿佛大家伙儿一下子回到了五六十年前。略谈文学创作之道。在提到艺术的时候,他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但归根结底,艺术不能等价于生活。”乡亲们爆发出了如雷的掌声,民生志得意满,却发现有个人从始至终对自己的演讲不屑一顾。他高昂着头颅,充满一股知识分子的傲气。民生从村支书那里打听到他就是老秦头。

出于知识分子穷根究底的习惯,民生决定一探究竟。不过他很快自叹弗如,甘拜下风。老秦头侃侃而谈,肆意汪洋,听得他如痴如醉。老秦头提起巴尔扎克,马尔克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列夫托尔斯泰,鲁迅,巴金,老舍,曹禺,朱自清,徐志摩,闻一多,茅盾,郁达夫,萧红,冰心,弗洛伊德,乔治桑,简奥斯汀,海明威……民生没想到偏僻的金门村竟然有这样的知识分子。两人秉烛夜谈,民生觉得眼前的那位学识渊博,深不可测,其冰山一角,就足以让他望洋兴叹,自愧不如,老秦头每说一句话,民生便益加觉得振聋发聩,闻所未闻。仅仅当晚聊过的话题,民生就整整思考了一个月,后来他在县里文摘发表了一篇《论文学之道》,竟然获得了市作协专家的电话垂问。至此,民生与老秦头建立了友谊——不过老秦头未必像民生那样重视这份友谊。此后,每年过年,民生都会拜访老秦头,做出学子姿态,以求不吝赐教。接下来的十二年里,民生的文学造诣突飞猛进,即使如此他依然感觉老秦头深不可测‘’如同海量。民生看过老秦头一些为数不多的手稿,每每读来都拍案不止,直呼高山仰止。民生觉得老秦头的笔力足以在市作协有一席之地。但老秦头总是拒绝发表任何文章。

这天,民生来到老秦头家中,老秦头正在熬稀饭,儿子秦博趴在凳子上看一本《躁动与喧哗》,老秦头赶紧请两位坐在炕边。老秦头的两个窑洞全在漏水,只能住在这个之前放农具的柴房里。这间柴房里盘了一个大土炕,是个三人炕。老秦头的藏书越来越多了。民生听到一些风声,他并没有主动提及。他这次是专为秦博而来的。民生介绍了一下,来的年轻人叫孙闯,是金门市重点高中的一名语文老师;这次来的目的是想让老秦头的儿子秦博来孙闯的班上读高中。老秦头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他知道县里高中教育和市里还是有相当差距的。不过,市里的学费生活费是个问题,这让老秦头皱起了眉头。老秦头拿出一个厚厚的塑料袋,袋子里面装着的是秦博从小到大获得的所有奖状,孙闯翻了翻,孙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民生又掏出一个名片来,兴奋地说县里有个企业家叫韩门,是自己的老同学,这家伙当上了老板,开了公司,搞的是建筑。韩门有意搞慈善,计划资助县里的贫困学生,秦博完全符合受资助的条件。。老秦头谢过二位,接受了这雪中送炭般的帮助。

八月底,秦博去了金门市读高中,留下老秦头一人在家务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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