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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低低的压在半空，云团中竟然还发出了嗡嗡的响声，乌云背后那曾经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只剩下了一根根光杆在风中摇曳。而在新周皇帝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杨玉桐嘶哑的吼叫着：“天降灾祸啊，天降灾祸啊。”
从初春开始的大旱已经给伤痕累累的帝国压上了沉重的负担，饱经战乱的帝国需要休养生息恢复实力，自然期盼着能够有连年，哪怕是一年的丰收也好，但是这场数十年一现的大旱已然磨去了大家的信心，可没成想更大的灾祸还在后面，而且来得是那么猛烈，那么迅即，那么不合时宜。
就是在成汉帝国罪强盛的时候，蝗灾和旱灾、水患也一起被称作帝国不堪承受的三大天谴，一旦出现这种天灾，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要发布自责诏来检讨自己的德行，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今年的灾祸会令人如此窒息，甚至达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
在唐州，一团黑云从东南方重重的压过来，像一块巨石一样盘绕在低空，这黑云很快的分散，又很快的聚合，直接扑向油绿的田野。这黑云在田野里肆意的撒着野，甚至超过了罪疯狂的野兽，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扭动的四肢和锋利的牙齿。然后就在你眼前这黑云又迅速的升高离开，压向下一个地方，而田里的庄稼就只剩下可怜的筋骨。当农夫们眼噙着热泪，手里抚摸着枯干的禾苗，嘴里咒骂着老天赐下的天灾的时候，又一团黑云迅即的滚来，再一次将青苗蹂躏，随即同样迅速的离开。可是田里那些可怜的庄稼，已经连筋骨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埋在土里的一点根茎。
唐州的情况其实只是帝国的一个缩影，连年战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大批田地荒芜，再加上攻城需要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流民返乡也同样需要砍伐树木建造家园，帝国腹地大批林地遭到了毁灭性的砍伐。田地荒芜的同时，历经成汉数百年心血的灌溉系统也同时荒废，又恰逢大旱之年，裸露的滩涂随处可见，这一切都为八月份的天灾创造了最适宜的条件。
蝗灾就这样毫无征兆在八月爆发了。首先从淮河滩区开始，随便一指，目光所及的地方到处都是蝗虫遮天蔽日的情形，它们甚至密密麻麻的摞成了球，足足有几指厚，这些在地上滚动着的虫球发出令人齿冷的沙沙声，贪婪的吞噬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芦苇上挤满了疯狂就食的蝗虫，沉重的把苇杆也压伏到了地面，没有什么比这种头腹呈现出鲜亮杏黄色的小飞虫还要可怕，它们或许不会直接夺取你的性命，但是会彻底夺走你继续生存下去的基础与希望。
其实大旱之年易发蝗灾早就成了人所共知的常识，可是乱世中的州府老爷们哪还有心思放在未雨绸缪之上，他们想的只是怎么在这乱世中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为自己的家族谋求更大、更多的财富与权益，灾祸年年有，可是那些贱民也从没有出现过死绝的情形，沉醉于酒色财气中的青天大老爷们忽略了所有的警兆，自然也加剧了这灾祸的蔓延。
同往年不同，蝗灾原本是北方的祸患，可是今年却奇怪的起自江南。当年王春雨化身投入杨家，亲自领兵征伐江南叛乱，出于激化杨家与江南土著之间矛盾的目的，他以残暴血腥的手段在江南大肆镇压民军，所到之处十室九空，并且肆意纵容手下士卒劫掠地方，逼使百姓或投身为匪，或离乡乞食，荒芜的田地为虫卵的生长创造了机会。再加上今年年初开始的大旱波及全国大半地方，原本是河汊密布的江淮地区也开始出现了大片龟裂着的田地，在骄阳下喷涂着令人窒息的土腥气，当蝗蝻开始从土中笨拙的钻出来的时候，空荡荡的滩涂很快成了它们繁衍生息的好地方，无人理睬、无人发觉，蝗虫们越聚越多，当吞噬光最后一片苇叶后，密集的蝗群开始分路而走，黑压压的蝗群背后还有更多的蝗蝻从土中前赴后继的钻出来，蝗灾开始向全国蔓延开来。
六十年不遇的大旱带来的不仅是田地中耕作的艰难，也孕育出了一场百年难见的大蝗灾，这些拍打着短小翅膀的小飞虫总也填不满它们饥肠辘辘的肠胃，似乎上天把它们带到这世上的唯一工作就是吃，大口大口的吃，不停的吃，毫无节制的吃。田里的庄稼，河道旁的芦苇，甚至是那些干涩的树叶，在这些并不挑剔口味的小家伙嘴里一一化作飞屑，蝗群所到之处，一切植物都只剩下了无法吞噬的茎杆，若说还能有什么东西留下的话，那么除了虫尸就是地上密密麻麻如米粒一般的排泄物，这些灰白色的粪便铺盖在干涸的田地上，就像罩上了一件厚重的地毯，沉甸甸的压榨出了大地的最后一点乳汁。
短短半个月时间，蝗灾最早爆发的淮河沿岸已经是一片死寂的景象，本就残破的村寨现在连一点生机也没有了，对于执著于田地里那点可怜巴巴收成的帝国百姓而言，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也是不会轻言背景离乡，抛家舍业的。但是在小小的蝗虫面前，这些勤劳坚韧的百姓不得不扶妻携子，眼含着热泪关好自家已经快要倾倒的柴门，踏上不知生死的前路。一户、两户，一村、十村，到最后甚至是数县、数郡的百姓都糜集在一起，啼哭着，咒骂着，祈祷着，奔向他们心中可能有一点生机的新去处。流民们汇集在一起，他们沉重的脚步踉跄着激荡起厚厚的尘土，在干裂的土地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路标，倒伏在路旁的尸体很快就成为新流民的路标，指引着更多的人、牵引着更多饥肠辘辘的胃冲向下一个州郡。
蝗灾在前，长着翅膀的飞虫乌云一般的压过，把所到州郡如同匪患一般的梳理了个精光。在它们后面，是一眼忘不到头的流民队伍，所有人眼中冒着狼一般饥渴的目光，哪怕是一小把谷粒都会造成一场流血的骚乱。刚从蝗灾造成的损失中清醒过来的当地百姓，又再次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哪怕只有一家的炊烟升起，那么门前都会聚集起大批贪婪的流民，一点可怜的菜粥尚未端上自己的炕桌，就已经被流民们哄抢一空。从唐州流民成灾，自南而上开始，蝗灾之后，流民四出，他们形成了新的黑云，再一次把田野洗劫一空。
有的县里，尚存一份良知的大老爷也尝试过开仓赈灾，但是消息一旦传出，一夜之间便会有数万流民涌进城中，府库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存量甚至不能满足三天所需。已经被饿怕了的流民就会很自然的选择吃大户、砸府衙这种过激的举动来确保自己的生存，于是又衍生出了新的流民，更多、更大的流民队伍。这些队伍乱哄哄的挤进每一个没有遭遇蝗灾的郡县，他们无声的挤满街巷，拍打着每一户尚看得过去的家门，凄惨的哀求声一直连夜不休的回荡在夜空之中。
“唐州流民大乱。”
“江南蝗灾过后，府库一空，流民接踵而至，大户豪强纷纷据堡自守，已有万人倒毙路旁，匪患大兴。”
“蝗灾过境，颗粒无存，百姓户无存量，恳请朝廷速速派能员赈之，否则恐激起民变，地方糜烂而不可收拾。”一份份标注着加急、紧急、十万火急的公文被送到了帝都，厚厚的堆放在那里，每一份奏章背后都是无数百姓的血泪。
看着眼前雪片一样纷至沓来的告急文书，杨玉桐甚至感到了一阵眩晕，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第一次感觉到了滔天的权势原来不过是如此苍白无力，原本属于帝国粮仓的江南率先爆发了蝗灾对于脆弱的帝国来说，是致命的创伤。北方已经安定富庶的幽冀之地尽数掌握在舞阳手中，早已不向帝国缴纳任何一分税赋；中原大地伴随养家新兴起的新一代权贵刚从旧有豪强手中抢夺来丰厚的财物，若是打他们的主意，恐怕会直接动摇帝国统治的基础；西北的朱维言确实刚刚得到了四州之地的封赏，但是大批民众由西北迁徙至此，如果蝗灾蔓延过去，不伸手跟朝廷要救济就是好的，指望这些穷的叮当乱响的西北汉子还不如企盼天上掉馅饼更实际一些。一个诺大的帝国在一场大旱加蝗灾面前，完全失去了自己不可动摇的形象，摇摇欲坠的样子委实令人心酸。
既然赈灾无望，又不能任由流民们四处瞎折腾，那么就很自然只剩下剿这一条路可走了。朝廷的旨意很快下发下来，首先把大旱和蝗灾斥责为地方官吏夸大其词，紧接着就明确表示所有擅离乡土的流民都属于匪类，各州郡县乡若有发现，便立即遣返，胆敢聚众生事者，一律以谋逆大罪论处。
得到旨意的地方官员马上采取了果断的措施，那就是紧闭城门，杜绝流民入城，任由这些身体浮肿，脚步虚滑的可怜人在四野游荡。
八月，一个本应是期待谷熟仓满，满野稻谷芳香，令人欣喜的季节，但是这一年的八月对于帝国的许多百姓而言却突然变成了黑色，一个绝望窒息的八月。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