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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read2();</script> 京城的街道一如从前的繁华,家家户户门前结了红绸,以庆贺帝王大婚以及一统天下之大喜。

萧可跟踪九皇子来到城南角一条街道,这里花红柳绿,燕瘦环肥,九皇子轻车熟路般的径直朝“倚香楼”而去。

“唉呀!这位公子长得可真俊呐!”倚香楼门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们一见九皇子便目光璨亮,纷纷贴了上来。

九皇子下意识地退后,扇子一抬,叫道:“站住,别动!”

那些女子们被他的气势怔得愣了一下,但见他衣饰讲究,样貌年轻俊美,举止不俗,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哪里肯放过这大好机会。

四五名女子,一个个香衣飘飘,媚眼横飞,朝他围了过来。九皇子不知怎么忽然生出一种想要逃走的冲动,这是以前来这等烟花之地从未有过的想法。他想,许是这些女子太媚俗的缘故,才会让他望而却步。

他正待转身离开,楼里的老鸨眼尖看到了他,双眼一亮,飞快的扭着腰朝门外冲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扬声叫道:“呀!这不是九爷吗?!”说着一手一个,拉开围着他的女子们,指着她们骂道:“九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服侍就可以服侍的,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快散了,散了。”她骂完,扬着手帕,一副老熟人般的嗲声嗔笑道:“九爷,哦,不,现在应该叫您王爷了!呵呵,王爷,您可来了,这几年啊,我这里的姑娘们见不到您,想您想得都生病了。这不,换了好几批,她们几个都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可别见怪呀!来,王爷,您快里边请!”

躲在拐角处的萧可见九皇子被拽着进了楼里,气得直跺脚,“哥哥,你看他,他居然……居然去了青楼!他是不是不想娶我?”

萧煞沉着脸,“他以前是那里的常客。我说了他不是你的良人,你就是不听。”如果不是那女子极力促成,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可儿等九皇子等到现在,成了二十岁还未出嫁的大姑娘。

“我要去问问他。”萧可说着就冲着倚香楼去了。

萧煞往前拦道:“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萧可才不管这个,回嘴道:“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哥哥,你忘了吗?我又不是没进过青楼。”那时候她才下山不久,被困在青楼,连接客是什么也不知。而今,她却再不是以前那个任人鱼肉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子。

萧煞沉了脸,斥道:“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去青楼问男人娶不娶你,像什么话!万一他不娶你,你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萧可俏脸一白,他真的会不娶她吗?她没想过那种情况,如果他不娶,那她这几年的等待就变得很可笑。可如果不进去,就任他在青楼里搂着那些女人逍遥快活,她不甘心!

望着倚香楼的大门,萧可握紧自己的手指,密集而来的疼像是心里被扎了针。背过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眼圈微微泛红,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烁,她咬了咬唇,似下定决心般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等一炷香的时间。如果一炷香以后,他还不出来,我就听哥哥的话对他死心,以后……以后我的婚事,但凭哥哥做主。”

萧煞看了看萧可黯然的眼眸,心中自是难过,不禁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叹息一声,皱眉往倚香搂方向望了一眼,然后静静地站在那儿陪着她一起等。

夕阳淡去,天空以看得见的速度转为漆黑,萧可背对着倚香楼站着,表面看上去异常安静,心里却如波浪翻滚。她暗暗说:“老九,你要敢负我,我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眼看一炷香的时间已过了大半,而他还没出来。萧可微微抬头,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弯月,下唇被咬出一道血印。

萧煞终是不忍,无奈叹口气,习惯性的握了握腰间的剑,掉头就进了倚香楼,怒气腾腾。

萧可在他身后唤了一声,眼中盈了泪。她知道哥哥一向最讨厌青楼,更知道哥哥一直不希望她嫁给老九,可是哥哥毕竟还是哥哥,即便再不愿,他也能为了她的幸福而抛却自身喜好。

街上华灯闪烁,璀璨耀目,她巴巴的望了一会儿,终于见到萧煞出来,却只得他一人。萧可立时凉了心,又怕哥哥担忧,便垂头道:“算了,他喜欢这里便由着他好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明日我就禀明皇上,请求皇上取消赐婚,以后,我再不会提他半个字。”

萧煞目光复杂,皱了皱眉头,道:“他已经走了。”

“啊?”萧可一愣,半响才反应过来,“走了?我一直在这门口,没见他出来呀!他是不是藏在哪里了?”

萧煞道:“找遍了,他不在。”

萧可柳眉皱起,思索间转身忽然瞥见路口一身华服的俊朗男子与一名美貌女子路过,萧可瞪大眼睛,忙拉了下萧煞衣袖,叫道:“哥哥,你快看,那……那不是他吗?他怎么会和嫂子在一起呢?我们明明看到他进了青楼的!”

萧煞闻声,顺着萧可指的方向看去,倚香搂对面的十字路口一行四人,正是九皇子与昭云公主以及昭云的两个丫头。他回头又看了眼倚香搂,皱了皱眉。

走在路口的九皇子眼角一瞥,似是正巧看到了他们,便叫住昭云。

昭云见萧煞兄妹两人站在青楼门前,神色怪异,不禁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九皇子,恍然大悟:“哦!九哥哥你刚才是从青楼里偷溜出来的?难怪你非要坚持要走这条路,原来请我喝茶是假,让我帮你骗人才是真!”

九皇子嘴角扯了扯,讨好笑道:“昭云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嘿嘿笑了两声,幸亏他从二楼窗口看到楼下的萧可,当机立断从后院翻墙溜掉了,不然,若是被萧煞拎出来,不禁颜面全无,也许萧可一气之下,他这辈子就得孤独终老了。九皇子拍拍胸脯,有些后怕,朝昭云凑过去,小声的讨好问道:“那你帮不帮我啊?”

昭云淡定的摇摇头,“不能帮,帮你就是害了可儿。夫君不希望可儿嫁给你。”

“啊!昭云,你真是……”九皇子气结,双眉拧到一起,一脸哀怨道:“真是嫁鸡随鸡!你心里只有那个萧煞,枉九哥哥我一直这么疼你,你现在嫁了人就不用管九哥哥我的幸福了?!”说罢像孩子般的气恼将头扭到一边。

昭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以袖掩口,看了眼远远瞪着九皇子的萧可,想了想,方认真道:“要我帮你也行,那你得收收性子,以后娶了可儿,不准欺负她,也不能再去青楼了。”

九皇子挑眉,审视她,叹道:“啊,你这口气怎么越来越像璃月了?!”

昭云垂眸道:“姐姐临走前一直不放心可儿,如今姐姐不在了,我是可儿的嫂子,长嫂如母,她的终身大事我当然要操心。”

“好了好了,就算你不说,我以后也不敢再去青楼了。”九皇子抬头望天,万般无奈的叹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不下萧可,就只好舍了自由身了。他哀怨叹道:“只要我选了那个臭丫头,我若是再去青楼,估计七哥会剥了我的皮。唉,其实想想,青楼也没什么好的,那些姑娘没一个顺眼的,我现在看着就头疼。走走走,我们快过去打个招呼。”

九皇子说着便拉着昭云往萧可那边去了,人还未到,便先笑着招呼道:“怎么这么巧啊?走大街上也能遇到。”

萧可朝他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只唤了声昭云:“嫂嫂。”

昭云亲热的过来拉着她的手,温柔笑问:“夫君、可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萧煞扫了眼九皇子,没有回答昭云的问题,只对她关怀道:“你身子不舒服,怎的出府了?”

昭云笑道:“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感觉很闷,今日下午精神稍好一些,便想着出来走走,不想就走远了,正巧遇上九哥哥。九哥哥说请我喝茶,我就来了。”

九皇子抬头看了看倚香搂的大门,装作这才发现身置青楼门口,立刻扳了脸,一本正经指着萧煞,用教育人的口气道:“啊!你身为驸马,竟然来此寻花问柳……实在太不应该了!你知不知道,不把昭云放在眼里,就是不把本王和皇上放在眼里,你说,你该当何罪?”

萧煞用鼻子冷哼一声,“倒打一耙,哼!堂堂王爷这般无赖,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九皇子袖袍一甩,仰着头,鼻孔朝天,“谁敢笑本王,本王就……”

“就怎样?”萧可突然揪住他胸前领口,怒瞪着他,皮笑肉不笑的问:“我笑你,你能把我怎样?”

九皇子俊容一僵,低下头来,瞄一眼萧可怒气燃炽的俏脸,干咳一声,赔笑道:“呃,如果是你嘛……那我,我……我就把你娶回王府,以后,你想怎么笑就怎么笑,我保证没人敢对你说个不字!这样……好不好?”

“不、好!”萧可放开他,斩钉截铁的否定,“你喜欢青楼嘛,我这就进宫请求皇上取消赐婚。哼!”说完她扭头就跑掉了。

九皇子大惊失色,忙追。萧煞也待追过去,被昭云拉住,他回头,昭云对他轻轻摇头,柔笑道:“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最好。可儿也不小了,她一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夫君,我们回家吧。”

萧煞看了看那二人消失的方向,有些担心,但昭云说的也不无道理。他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往回走。

一路话不多,就如他们这两年多的相处,默默陪伴,彼此相敬如宾。许是太过了解对方的心思,在相处的过程中,便多了许多容让和体谅。

昭云身子还有些虚弱,走得很慢,萧煞为迁就她,也放慢了脚步。

走了一段路,昭云再三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夫君,无忧哥哥……可好?”

萧煞点头,“你若想进宫看他,就去吧。”

昭云轻轻摇头,望着远处暗无星子的天空,幽声道:“不了。我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她垂下眼,心里涩涩的。其实,不用问,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失去了爱人的无忧哥哥,怎么可能会过得好!可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在这个时候,任何人的安慰,对无忧哥哥而言,都是多余的。

记得十几天前,她正躺在床上喝药,萧煞就坐在床边照顾她,宫里萧可让人送来消息,说皇妃薨了,当时他们都震住,相互望着,久久不能开口说话,为着各自心里头的那个人而悲痛。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萧煞为什么要娶她,不过是安那一人之心罢了。

昭云忽然伸手握住萧煞的手,抬头,侧眸望着他刚毅的侧脸,顿下脚步,“夫君,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这样才不辜负姐姐的期望。”

萧煞微微一震,转头望着她月光下略显苍白的精致脸庞,忧伤中透出诚挚的眸子,他点头,“恩”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又很沉,像是承诺。

成亲两年多,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她想,人生百年,若不能与深爱的人白头到老,那么,找一个懂得自己的人相伴一生,也是不错的选择。就如,她和萧煞,没有对彼此的感情羁绊,也能相互温暖。

夜浓如墨,星疏云淡,在他们行走另一个方向,萧可为躲避九皇子,跑进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那巷子窄且深,没有灯,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树梢洒下,勉强能看清路和墙的区别。

萧可躲在拐角处,注视着来的方向。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九皇子拐进来。

周围静悄悄的,偶尔有几片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响声,愈发衬得黑夜寂静而诡秘。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进来,萧可更加气恼,九皇子明明轻功了得,怎么连她都追不上?她郁闷地跺了跺脚,想着,她是出去呢,还是再等一会儿?

正犹豫不决,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碎响,像极了以前在山上听到的蛇行的声音,她一向怕蛇,听到这声音顿时汗毛直竖,忙转头去看,只见不远处的地上一条粗粗的像是蛇一样的东西,有一半隐在落叶之中看不太清,她吓得后退两步,转身就想跑出去,又见这边巷口同样有一条蛇趴在地上,她顿时身子僵硬,脸色发白,顿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怪她今日出宫走得急,没带任何防身的药物。

她又不会轻功,这下可怎么办?怎么办呐?

萧可六神无主,对着巷口之外气恼的骂了声:“混蛋!”她就不信他不在这附近,他一定是等着她自己出去。

想了想,还是命重要,她大声叫道:“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出现,以后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深巷,但巷子外头没有回应。萧可害怕极了,心想,他不会真不在吧?但既然说了,就得数啊。

“一……”

没有回应。

“二......”

依旧没回应。

萧可心里越发的没底了,急得快要哭出来。她咬唇,准备喊“三”的时候,突然,眼前吊下一条与地上那般粗细的黑乎乎的像蛇一般的东西,她脸色大变,惊叫一声,急急后退,撞上一道肉墙。

“啊!”萧可如惊弓之鸟,反弹回来,身后却有一只双臂从腰间紧紧揽住了她。

九皇子哈哈笑起来,笑声愉悦,“哈,原来你这么胆小啊,看看,不过是一根绳子而已!”他得意的提着绳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萧可定睛一看,这样近的距离,才看清果然是绳子,而不是蛇。她再转眼仔细去看两边地上,同样是绳子。

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听着九皇子的笑声,她怒从心起。

萧可回头,睁大眼睛狠狠瞪着九皇子。刚才她都快被吓死了,他竟然还这般得意、开心。她心里忽觉万分委屈,从之前在青楼门口的伤心失落到方才的恐惧不安,那积聚许久的情绪再也忍不住,竟抽泣起来。

九皇子一愣,心道:糟了,这回玩大了!

他立刻丢掉手中的绳子,望着萧可因伤心而颤抖的肩膀,从她肩上探过头去,小心问道:“诶,臭丫头,你……生气了?我逗你玩的,你没这么小气吧?”

萧可垂眸低泣,哭的很是伤心,并不理他。

九皇子手足无措,心中有些后悔,声音也没了底气,“我不知道你怕蛇……那个,平常,你身上不是都会带药的吗?今天吓傻啦?”

萧可仍然不理他。

九皇子摸了摸鼻子,见这么个说法行不通,便堆了满脸的笑,讨好道:“我以后不吓唬你就是了,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

“要不这样,我让你打几下出出气好不好?我保证不还手。”

……

“还不行?你……你是不是在怪我去青楼啊?好吧,我保证,和你成亲以后,绝不再去那种地方,这样总行了吧?”

九皇子一双手悄悄去搂萧可的腰,萧可哭泣渐止,大力拍掉他的手,扭头丢给他一个白眼,赌气道:“谁要和你成亲?我要请求皇上取消赐婚,我宁可嫁给流浪街头的乞丐也不嫁你!”

“不是吧?我连一个乞丐都不如?”九皇子揉了揉被打疼了的手,皱着眉头叫道。

萧可不再看他,转头欲走。九皇子见她似是来真的,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拉住她,敛了玩闹时的心情,表情变得十分严肃,“诶,臭丫头,你是说真的?我告诉你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七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今天你要真去求了,七哥若答应了你,那以后,我们可再没机会在一起了。到时候,你……别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这话说的没底气,萧可咬了咬唇,手指搅在一起。

九皇子绕到萧可面前,歪着头看她,见她嘟着一张嘴,极委屈,但模样却十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亲上一口。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并且亲了就没舍得放开。

突然的袭击令萧可愣住,一双眼睛睁得铜铃般大,怔怔的望着近在咫尺的俊脸,而那张俊脸上的一双眼睛也同样大大的睁着,两个人瞬间成了化石。

气氛变得诡异,四周静谧无声,片刻后,有“咚咚”的心跳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响起,很快便如擂鼓。

萧可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俊脸还在,贴着她双唇的另一双柔软唇瓣由温热变为滚烫,她立时警醒,俏脸晕红一片,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连忙推开九皇子,女子的矜持令她想要立刻逃走,偏被九皇子牢牢抓住双臂,无法脱身。她红着脸,恼道:“快放开我。”

“不放。”九皇子拿出耍无赖的看家本领,干脆死死箍住她的细腰,诞着一张脸,扬眉道:“为了不让你将来后悔,我是不会让你回宫找七哥的。”

萧可挣扎不得,抗议道:“我说了我不会后悔。”

“可我会后悔啊!”九皇子朗目如星,灼灼望着萧可,唇上的柔软触感还在,有些意犹未尽。

萧可愣了一愣,她没听错吧?这话可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用怀疑和审视的目光望着九皇子,九皇子往前凑了凑,嘿嘿笑道:“我好看吧?你就看在我这么好看的份上,今天的事就别计较了,你看,我错也认了,还向你做了保证,你就当是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你也不希望我们走七哥和璃月的老路吧?”先是笑着哄她,说到最后语气又认真起来。

萧可柳眉皱着,没吭声。

九皇子又道:“还有啊,璃月才刚走,七哥现在有多伤心难过可想而知,我们就别再给他添烦恼了。……今天去青楼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再去了。等我们成了亲,这世上,除了七哥以外,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唯一的亲人?就在这一刹那,萧可似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些微的伤感,她又是一愣,是错觉吧?这个整日里跟她斗气、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男子怎么会有伤感的情绪?

她听着有些不习惯,不自然的动动身子,挣脱他的怀抱,想了想,偏过头低声说道:“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宫……赢儿和念儿会找我的。”说完快步跑出了黑漆漆的小巷。

九皇子见她语气软下来,心中渐安,便跟上她,一起回宫。

————*————*————

“阿漫,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你可有话想对我讲?

我知道,你有!

尽管你神色如此安详,但我却知,你心里有遗憾,因为你终没能与我见上最后一面!

这是你的遗憾,更是我的遗憾。

你这样残忍,自己走了,却要为我留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亦留下让我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从此后,江山无限,寂寞比天地更广阔无边。而我,这个万人敬仰的帝王,却只能在蔼蔼深宫中,抱着你冰冷的躯体,在回忆中度日如年。

就这样,活在对你永无止尽的想念里,活在毫无希望的企盼之中……

阿漫,阿漫……你可知?这样的活着,真的……不如死了!

可我,怎忍心不达成你心之所愿?”

——宗政无忧

晚膳时分,云思宫四处亮起了灯。寝宫内,摆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正冒着腾腾热气,将空气填满饭菜香味。

“阿漫,用膳了。”宗政无忧放下手中的棋子,坐起身,望着对面的女子,目光万千温柔。

靠在他身上的漫夭透明的身躯也缓缓坐起,习惯性的回眸对他柔声应道,“好啊。”

她抬手,像往常那般递到他面前,期待他温暖的掌心握住她毫无温度的手指,牵着她站起来,走到那张摆满膳食的桌旁。可是,她忘了,他根本看不到她。

宗政无忧看着对面女子永远不会再睁开的双眼,目中的温柔染上浓郁的哀伤,一点点的黯淡下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握紧,他站起身,独自走到餐桌旁,望着一满桌的丰盛膳食,两幅碗筷,却只他一人独坐,悲凉无限。

漫夭垂了手,看他拿起碗筷,对着美味佳肴却味同嚼蜡般的神情,心内苦涩不能言语。她是不是错了?这样执着的留在他身边,除了让自己痛苦不堪之外,毫无用处。

“太子,太子……您慢点走,我们还是回太子宫吧,别惹了皇上不高兴,奴婢就是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呀!……公主,您帮忙劝劝太子殿下吧!”外头院子里传来奶娘刻意压低的祈求声,走到门口的脚步因此略微停顿。

“弟弟,我们回去吧,别打扰父皇和母亲。”

“不。太子宫的饭菜不好吃,我要在父皇和母亲这里吃完饭再回去。”宗政赢稚气的声音透着倔强和顽皮。

“都是御膳房做的菜,味道是一样的。弟弟,你忘了母亲说过的话了吗?你总这样胡闹,父皇会不喜欢的。”

“我没胡闹!我就是想和父皇、母亲一起吃顿饭嘛……姨娘说过,只要有我们陪着,母亲每次都会多用一些饭菜……”

宗政无忧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颤,转眸望了眼软榻上安静躺着的女子,忧伤的眼眸溢出深沉的怀念和向往。那两年多的时光,他究竟错过了些什么?在那段时间里,也不知她是如何与孩子相处的?她一定很疼他们吧?

宗政无忧轻垂眸子,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方对外叫道:“进来罢。”

门外的宗政赢一得到许可,凤眸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立刻推门而入,奶娘和念儿随后跟上,三人一同向宗政无忧行了礼。

“去添两副碗筷。”宗政无忧对门外的宫人吩咐完,淡淡看了眼对面的两个位置,“坐吧。”

宗政赢高高兴兴地走过来,但见父亲表情冷漠,眼光深沉,立刻收敛了一些,坐得规规矩矩,眼睛却瞄着宗政无忧身旁的座位,凤眸垂下,看上去一副乖巧老实的模样。

念儿稳稳当当的坐到宗政赢身边,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这个鬼点子多的弟弟一不小心犯了错,触怒了冷酷威严的父亲。

宫人为他们添了碗筷,奶娘也退了出去。

宗政无忧自顾自的用膳,只偶尔神情温柔的为身旁空位的碗中布些菜,而那些菜全都是漫夭从前最喜欢的。

“父皇,我想吃……那个。”宗政赢小手指着父亲面前一盘他够不着的菜,眼巴巴的望着。

宗政无忧掀了眼皮淡淡的看他一眼,宗政赢立刻低下头去,念儿害怕父亲不高兴,忙道:“弟弟,我帮你夹。”她说着就站起身,可惜她的胳膊不够长,怎么够也够不着。

“母亲……”宗政赢撅着小嘴儿,可怜兮兮的对着软榻上的女子叫了一声,宗政无忧眉头微动,端起那个碟子放到儿子面前。

“多谢父皇!”宗政赢立刻开怀地笑了起来,直点头赞道:“真好吃!”却只吃了两口,偷望父亲一眼,又看向父亲面前的另一道菜,小心翼翼道:“父皇,我,我还想吃那个……”

宗政无忧面色略略一沉,眼光冷了几分,念儿忙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宗政赢的衣袖,提醒他别胡闹。宗政赢垂着眸子,咬着嘴唇,一脸无辜的表情,叫人无端生怜。

“自己过来夹。”宗政无忧语气淡淡说道。

宗政赢如获圣旨,目光璨亮,比方才父亲将那一整碟子菜递到他面前更加开心。他忙跳下椅子,端着碗绕过宽大的桌子,来到父亲身边。夹了菜放到碗里,却不吃,只慢慢往嘴里扒着白米饭。

漫夭看着这一幕,心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团重物,阵阵发紧的疼。她的赢儿根本不喜欢那些菜,他喜欢的菜都在他自己面前,而他这样做,不过是想离他父亲近一点罢了。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渴望得到父亲的关注和疼爱,却要用这样的方式。

他就那样站在他父亲的身边,小脑袋与餐桌平齐,一口一口扒着白米饭,吃得很香,嘴角微微翘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偶尔拿眼角偷偷瞧一眼他的父亲。

“来人。”宗政无忧瞥了他一眼,突然对外叫道。

宗政赢一愣,停下筷子,扭过头去看他的父亲,神情有些紧张和无措。他做错什么了吗?

宗政无忧没看他,只对进屋的小祥子吩咐道:“搬张椅子过来。”

宫人连忙应了,将椅子搬到皇帝身边,扶着太子坐上去之后方才退下。

宗政赢喜笑颜开,忽然觉得父亲其实没那么可怕。他放下碗筷,伸手去拉父亲的衣袖,仰着脸,像从前叫母亲那样甜甜地叫了一声:“父皇——”

软软糯糯的稚嫩嗓音,听在耳中似是心尖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宗政无忧指尖颤了一颤,微微蹙了眉头,凝眸看着儿子。

“母亲总是担心父皇会不喜欢我,父皇,您会不喜欢赢儿吗?”宗政赢靠过来,歪着头,扬起漂亮的小脸蛋,一双凤眸流光四溢,亮晶晶的。

宗政无忧愣了一下,他还不习惯除她之外的人与他这般亲近,即便这个小人儿是他的儿子。他扫了眼儿子拽着他衣袖的小手,挑了眼角,沉声道:“食不言,寝不语,你的老师没教过你?”

宗政赢缩回手,眸光暗下,垂头,坐正身姿,抿着唇,语声低缓回道:“儿臣知错。”

听着儿子委委屈屈的声音,宗政无忧眉心微微一动,却没再说什么。

漫夭坐在属于她的位置,面对丈夫和一双儿女的相处方式,忧心忡忡。

晚膳用罢,宗政无忧正待命人送他二人回太子宫,这时,小祥子进屋禀报道:“皇上,明太傅的夫人跪在宫门口,求见皇上。”小祥子一边向皇帝禀报,一边担忧的望着太子。

宗政赢直觉的愣了愣,宗政无忧皱眉,顿了片刻方道:“何事?”

“明夫人说……明太傅一直未回府,请求……求太子殿下放人。”小祥子半犹豫着回话,小心观察皇帝的脸色。

宗政无忧面色一沉,双目顿利,转头盯住宗政赢的眼睛,“你命人抓了太傅?”

宗政赢身躯一抖,他还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深沉而锐利的眼神,不觉就反射性的往后退,结巴道:“没……没有……这次不是我!”

“这次不是你?”宗政无忧凤眸眯起,神情阴鹜,缓缓逼近儿子,声音愈发的阴沉,“这么说,你以前常扣押太傅?”

“我,我……”宗政赢缩着脖子,目光躲闪,“自从那次母亲生气,犯了病……以后,我就再没做过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宗政无忧只觉一股郁怒之气直冲脑门,他双目倏地一睁,脸色立时阴鹜之极,且浑身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煞气。他大步跨上前,一把揪住儿子的衣襟口,将他身子给拎了起来,嗓音因愠怒而微哑,“原来是你!你气得你母亲犯病,才害她等不到我回来见最后一面,是不是?你这逆子,亏你母亲宁死也要保你周全,而你却如此顽劣不堪造就,朕留你何用?”

他五指紧紧扣住儿子的衣襟,手上青筋暴起,此刻的宗政无忧被愤怒与悲痛湮灭了理智,他看不到儿子的挣扎和渐渐发紫的脸蛋。

“父……父皇……”宗政赢被悬在半空,稚嫩的脖子被衣襟领口勒住,上不来气,窒痛感令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张大嘴巴,一双小腿在空中胡乱蹬着。

“皇上!”小祥子愣住,睁大眼睛连跪下都忘了。

“父皇!”念儿慌忙跪下,一张小脸吓得灰白,忍不住哭了出来,求道:“弟弟他知错了!父皇,您快放了弟弟吧,父皇……”

宗政无忧似没听见,目光死死盯着儿子充满恐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漫夭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子在他手中痛苦的挣扎,心头大慌,忙乱无措的跑过去,想拉开他的手,却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抹无形的孤魂,根本没有阻止的能力。她扑过去,抓了个空,心下沉入谷底,一双透明的手指在空中无力的挥舞,止不住悲泣,“无忧,你快放开赢儿!你别伤害他,他是我们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啊!你别伤害他!来人啊!来人……”她大声叫着,希望有人进来阻止失去理智的男人,然而,不管她怎样大声,依旧无人听得到她的祈求。“谁来救救我的孩子?!我不要他们父子相残,我只想他们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难道,这也不行吗?”

拉不住他的手,她扶着他的身子滑倒在地上,感觉她的灵魂似是被生生撕裂开,痛不可当。她恨极了这种无力感!有没有人,可以帮她一回?

“唉!”远远的,一声飘渺的叹息传了过来,“你这是何苦呢?!当离去时就该离去,你冒着灵魂飞散的危险,这般执着的留在他身边,又有何用?只会苦了自己,也害了他人!”

漫夭灵魂一震,掉头去望,只见窗前出现一位面目慈和的中年男子,对着她摇头叹气。而那男子身旁很快又出现一位慈祥的妇人,那妇人的面容竟看不分明,只隐隐感觉有些熟悉,妇人叹了一声,似无奈,似怜惜。

漫夭顾不得多想,也不管他们是谁,只是直觉他们有能力帮她,她便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们面前,虔诚的跪下,一拜到底,“求求你们,救救我的丈夫和儿子!”

两世为人,她从不曾这样卑微的祈求过什么。而这一次,她不可挽回的走向死亡,以及这些天的可望不可触及的无力感,让她深刻的明白了,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

中年男子的目光望向妇人,妇人看着前方那一身冷冽气息的宗政无忧,她慈祥的眼神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她走过去,抬手去抚摸宗政无忧的脸庞,亦是同漫夭一样,透明的手指穿透肌肤,却无从触碰。她眼光黯淡而哀伤,转眸对着漫夭伸出手,仿佛对待自己孩子般的口气,柔声道:“你过来,把你的手给我。”

漫夭依言而去,将手放到妇人的手中,一向无力的手指忽然觉得有了力量。她惊异的抬头,那妇人又道:“闭上眼睛,用你的意念告诉他,你想要怎样。记住,只能说一句话。”

漫夭点头,连忙收敛心神,闭上眼睛。

宗政无忧突感心内猛然抽了一下,似乎有一道声音从心底里透出来:“无忧,别伤害赢儿!”

他捏住儿子衣领的手顿时一颤,脑子里清明回转,霎时松手,惊问自己,他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幼小的儿子跌在地上,涨紫着一张小脸大声咳嗽,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心下骇然,惶惶退了两步。他竟然差一点亲手杀死他和阿漫的孩子,更辜负阿漫的临终托付!

“弟弟。”念儿紧张的叫了一声,过去扶宗政赢起来,却被他推开。宗政赢渐渐止了咳,自己站起来,摸了把脸上的眼泪,倔强的仰着头瞪着他的父亲。这样的眼神像极了他的母亲,宗政无忧看着瞳孔一缩,双手僵住。

宗政赢叫道:“父皇坏!母亲从不舍得打我……”他说完扭头就跑了出去,念儿行个礼告退。

宗政无忧心底一震,抽搐着疼痛,他望着儿子小小的背影怔怔发愣,这是阿漫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伤害的孩子,她有多疼他,他知道。

“跟过去看看,别出事。”他对小祥子吩咐,声音低低的,似是嗓子被压了千斤秤砣。

小祥子忙领命跟上去。宗政无忧这才缓缓转身,来到女子躺着的软榻前慢慢地蹲下去。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看着她安详的面容,声音幽远而哀伤:“阿漫,你会怪我吗?如果你怪我,就醒过来告诉我,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再不会做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事。”

他无比祈盼的望着她紧闭的双眼,多么希望她能睁开眼睛,打他也好骂他也好,只要她能再看他一眼。

想他宗政无忧坐拥江山成为天下之主,身份尊贵无比,然而,他却心如冰窟,毫无快乐可言。人人都道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想要的,其实只是她一人而已。失去了她,即便是他们的孩子,也无法带给他半分温暖。

冷风吹开了窗子,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飘了进来,在他鬓角白发上久久不肯落下,仿佛在诠释他的生命就如这秋日里凋零的枯叶,毫无生气可言。

他就那样半蹲跪在她的软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埋下头去,没有眼泪,只有一身哀绝的气息令人感之欲泣。

漫夭跪在他身后,双手是抱住他腰的姿势,将头靠在他背上,她的目光望向梳妆台的方向,铜镜中,只有他一人身影,无助而悲伤。

“无忧,我也好想和你说话,我好想告诉你,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会永远陪着你,不离开……求求你别这么难过,求求你好好活着……”

晶莹的泪光顺着她透明的脸颊滚落下来,没入他的肌肤不见。

一丝湿意自宗政无忧背后传来,他恍惚间觉察到一股咸涩的滋味在他肺腑内蔓延开来,身躯一震,猛地抬头叫道:“阿漫!”

他急急地转过身去,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阿漫,阿漫……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他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张开的十指像是迷路的孩子渴求大人的引领,那般无助,那般害怕得不到回应。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是一个祈求爱人回应的痴情男子。他的生命里若没有了她,他便什么也不是。

徒然的张着手,冷风吹过,连空气都染上冰凉沁骨的寒意。而他的目光,在虚无的空气中无助的探寻,眼神痴然,眉心紧紧拧着,喃喃说道:“阿漫,你是否怪我计较太多?对不起,我以后什么都不计较了,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你心里可以记着另一个男人,你也可以爱他……我都不在乎了,只要你回来!我再不会逼你说‘你只爱我一个人’,我再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不让你两面为难……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能接受……”

他就那么对着虚无缥缈的空气絮絮地说着,眼中的光亮被暗黑吞噬的一干二净,绝望和悲痛仿佛永无止尽的肆意而出。

漫夭在他面前拼命的摇头,她抬手,透明的手指与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交汇,却怎么也握不住。她执拗的那么抬着,不肯放下,声如心碎之音:“我不怪你,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不是你的错!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不负你一腔深情,可是……上天,却不肯再给我机会!”

昏黄的灯光照着空旷的寝宫,满室的萧瑟凄冷,孤清远寂。她忍不住朝他扑过去,抱着他痛哭失声,哭到肝肠寸断。

窗外一轮冷月当空,月光清凉,笼罩着寂寂皇宫,如被浸了秋水般寒气涌动。

秋风萧萧,拍打着梧桐落叶,瑟瑟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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